作者:千秋 P站ID:16920148 字数:8,174 字
龚先生讲课喜欢骂人。
不是骂我们,是骂城里那些「狗屁领导」。他上课,有时候会忽然转折,谈 起作为一个成年人所目睹的腌臜的事,说着说着就开骂。
「……这就叫尸位素餐!当老师讲课从来不是最累人的,最累人的永远是和 他们这些猪头马面打交道,我们有困难他们从来都啥都帮不上,要我说,不变着 法整你给你制造点事儿,那就烧香了。一百个人干十个人的活,三个做事,九十 个喝茶看报吹牛逼拉帮结派,再特么剩下七个画大饼展望美好未来……」
「看学生考的好了,这下来得瑟了。呆个一上午,拍几张照片完了就回县城 给自己贴了金了。指导工作——靠放屁,真他娘的方便。需要他们时候找不到人, 踢皮球耍官腔,啊不是我们的事,啊你去找谁谁谁,啊谁让你进来的谁——(拉 长音),让你进来的,现在抢功劳倒是一个一个屎壳郎似的冒出来,要点比脸不…… 」
「让我们花一上午配合摄像演戏,完了又嫌背景空不好看,叫两个班的孩子 不上课来给他们当背景板,学生在太阳底下跑,他们在那捂个手帕打个伞。靠, 咋不晒死你呢,那样还能有点贡献让大伙高兴高兴……」
我们明白,这些话不能往外瞎传,即便是狗肚子的石头也知道把油往肚子里 咽,否则会给先生带来麻烦。孩子有孩子的不高兴,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烦心事。 既然同不喜欢当官儿的,那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兄弟。讲课也是一样,有时候有 些东西,尤其是社会课历史课不能说的地方——那就关上门,我给你们偷偷讲, 你们不要出去乱说——这也是那个年代独有的、老师和学生之间由尊敬和信任缔 结的珍贵的默契。
最后一节课原本是自习,为了赶胖老师落下的进度,先生决定改教算数(下 面唉声叹气)。
「5,除……」
「除以。」
「除以,然后后面有一个斜杠不知道是啥……」
「是不是括号?」
石头正小声跟我说黑板上写的是什么,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先生 看了看表皱皱眉,开门出去。顺着虚掩的门缝,我们看到几个高年级男孩被教导 主任拽着,一个个灰头土脸。先生从外面把门掩上,随后是主任慢吞吞的说话声。
「宏志班的。或许可以去偷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石头用胳膊肘杵了杵我。
「好主意。」我小声说,正好每周串座,我俩串到了靠近门边的位置。现在 只要我慢慢下桌,再悄悄地凑上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炸响,偷听变得完全没有必要了,班里的每一个 同学都可以听见先生愤怒的咆哮。
「给你们宿舍不是让你们私底下搞什么小工厂用的!」
大家立刻——包括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虎——都竖起了耳朵,兴奋地互相张望。 教室的门被突然撞开,先生一脸狂怒地卷回讲台,抄起教鞭,鼻子都气歪了: 「上自习。」随后跨出门去。听声音,是拎着那几个男孩往宿舍的方向去了。
怎么可能安静,他前脚走,后脚班级立刻散了架似的嗡嗡起来,纸团和橡皮 在空中欢快地飞来飞去,大声地要求把自己再扔得高一些。偶尔有几个学习的孩 子大喊一句「别说话了」,也只是短暂的停顿,随后又再次嗡嗡起来。在这噪杂 声中,我听到那个令人不安的家伙的说话声。
「就,你们可以打我,」他说,「每人上来一下,然后我在你们里头选一个, 我打他,你们在一边看着就行。」
他在桌堂里扑棱扑棱的翻了一阵,摸出半块砖头。
「玩不玩?」小虎掂着砖头。
「我玩!」黑牛道。
「加你,还有没?」
「小虎,别闹。」后桌的墩子戳了戳他的后背。
「别碰我,」小虎说,「要不我现在就削你啊?」
要出事儿,得赶紧去找龚先生。我从凳子上滑下来,从门口溜了出去。
操场上空无一人,现在是上课时间,他们肯定已经到宿舍了。听见石头呼哧 呼哧地跟在后面,野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天灰蒙蒙的,几朵厚云正朝这边压来, 零星有些小雨滴落在胳膊上。
跑进宿舍,看门大爷不满地冲我俩嗷嗷叫嚷,我俩没理会——只听到走廊尽 头的房间传来挨揍的声音,看来就是那儿了——我和石头对视了一眼,径直跑了 过去。
门开着。两个高年级学生躺在地上,抱着膝盖,双腿抬得高高的,赤裸着脚 丫子,正被龚先生用条数疙瘩不要命地抽打。地上堆着两个麻袋,里面装的好像 是木屑——看不清楚。墙角站着几个高矮不一的学生,小的年纪跟我们差不多—— 宏志班应该是混合宿舍。教导主任抱着双臂站在门边,小胡子一耸一耸,脸上有 一种奇怪的得意的表情。
我俩咚咚地敲门框,胡乱敬了个礼。
「报告……呼……对不起先生……小虎有个砖头……」
「……靠。」
没等我俩说完,龚先生就像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
他跑得真快,跟野狗一样刷刷穿过操场,我们还在宿舍门口的磨蹭时候他就 已经眼瞅着到班级了。几秒钟后他出来了,身上背着一个嚎啕的男孩,看样子是 水生。身后的娃子们大呼小叫地跟着,一群人往校医室涌去。
操场越来越暗,肯定要下大雨。
校医房外的树下,龚先生脸板得吓人。
「砖头哪儿来的。」他问道。
「捡的。」小虎回道。
「啥时候捡的?」
「来这儿头一天。」
「——你把这玩意儿在桌堂里塞了几个月?」
「没几个月。」
「——怎么能往班里带这种东西?」
「你又没说不让。」
「我没说不让——」
龚先生按着脑门半天说不出话,额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
「为什么打他。」
小虎咕嘟了一句。
「什么?」
「树立威严。」
「树立威严?」龚老师恼火地重复道,「那是不是全、全班你都要打一顿?」
「用不着,他我就没打过,」小虎用小黑手指着我,「还有那个谁,谁来着, 那个小光头,叫啥来着,他叫啥来着?」他小声问我,「不知道,不知道……他 那天冲我笑,但我看他也就那样,应该不是挑事,也没打。」
龚老师似乎打定主意要狠狠揍他一顿。
「既然你喜欢暴力,那我们就来暴力的。」他手中多了一捆麻绳。「把手伸 出来。」
啪。小虎的手被并在一起捆住了。
「他醒了吗。」小虎道。
「可拉倒吧,你可是拿砖头照着脑袋呼,血呼滋啦的,」石头在一旁添油加 醋道,「没准都打死了。」
小虎的脸僵住了,他赶紧去看先生,但后者正忙着把绳子绕过树杈没注意到。
「你帮我看看,他还没死吧……」他干巴巴地对石头说。
「咋?啊,没死,你好再去打一次?」石头生气地说。
吱嘎,吱嘎,先生开始拉绳子。小虎的双手不受控制地举高,身体一点一点 离开地面,被吊在了空中。龚先生把绳子绑在树干上。石头上去扒他裤子,小虎 里面没有内裤,瘦巴巴的屁股一下露了出来。
「让你欺负人。」
石头打了一下,小虎没出声。
另一边,先生拽下一根柳条,用粗大的手掌撸了几下,将枝叶抹去。
「我会抽到你永远记住。」他用柳条点着小虎的屁股。
啪。啪。啪。
伴随着三次重击,光身子像火烧一样泛起三道红色的粼子,并立刻鼓起。作 为回应,虎子用虎牙紧咬着嘴唇,双腿使劲夹着,脚丫子勾了起来。他的身体随 着绳子一扥一扥的,先生把小虎扯过去,大手摸了一下伤痕,似乎是在估计小虎 的体能。
「你越缩越疼。」
龚先生松开手,小虎像荡秋千一样摇摆了过去。又是一声脆响。这次直接留 下一道很深的伤口。柳条继续开动。
「四……五……」我听到石头在旁边小声默念。
咻——
轻飘飘的枝杈在先生的大手里仿佛是水泥钢筋,尖锐的呼啸声听得人皮子一 紧,身体不由自主地缩起来。
——啪。
「……二十。」
十几道伤口横在虎子的屁股上,皮肉触目惊心的分开来,仿佛是钝刀子割过, 在伤口边上打了卷。虎子双眼紧闭,身体像树叶一样伴随着抽打的余力左右摇摆。
远处天空的云团吓人地翻滚着,云里的巨龙蠢蠢欲动,准备扑到地上吃个痛 快。地面变了大黑,好似深夜。操场上不断掀起沙尘,夹杂着雨星刮下来,柳树 的枝条横着飞舞。
「你们!回教室。」我听到先生在狂风中大喊。
跑到平房的时候头顶传来一阵炸响,整个天空被照的白亮,伴随着由远及近 的喧闹声,暴雨倾盆而至。站在教室门口向校医室望去,老师小虎迅速淹没在了 白茫茫的雨帘中,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成年人冲树干挥舞手臂的虚影,虎子太小, 已经看不见了。
在夏天村,这样的惩罚并不稀罕。村里的共识是,娃子越打越结实,越操越 耐磨,而光着身子吊在树上可以把孩子脸皮磨厚——两条腿像蛤蟆一样夸张地分 开,张牙舞爪,充分暴露下体让路过的人看个清楚,丢人丢个够——这磨厚了, 就好养了。
有些人家还会加码,像黑牛家(他家在管教娃子的这一块儿公认的绝不含糊), 他家娃子挨揍时除了要挨绑,还要打赤脚穿一双粉红的塑料拖鞋,脚脖子上挂着 娃子自己的内裤——受戒时,鞋和内裤必须用脚丫子勾着不准掉,否则重新开始。 还有脚板抹风油精,脚脖子拴狗链、绑砖头……如此种种,得益于这些训练,黑 牛是班里屁股最结实,性格最大咧咧的那个,按大人的话说,这孩子皮实,没有 那么敏感的自尊心。不过,这一套在成绩上并没什么效果,每次考完试不及格的 人里有必然有他。有些同学会在发完成绩后去他那儿取经,提前做挨打的准备。
「你就全身放松!摊开了!像一块海绵那样!」黑牛这样说道,得意于自己 也能有教人的时候,「然后使劲叫,哎,不管轻重,都要使劲叫。不然会疼得紧 一倍呢!别怕丢人!大家都疼,都一样!」
不过虎子不是这么做的,实际上恰恰相反——并腿,夹胯,腚上的肉绷着, 一声不吭,用全身的力气去挨打。也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啥。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风,土,雨,泥混杂在一起,将树下的两人包裹成一团,又联结成无数细小 的白刃,刮着皮,刺着眼。冷,疼,看不见。地上的泥水四散横流,在土里分出 无数条水道,逐渐漫过脚面,裹上龚老师的裤子,要往裤裆那儿钻;他索性也脱 了,只留一条精白的大裤衩在外头。他赤脚踩在泥水里,眯眼握住虎子的手臂, 让他身体不再随风摇摆。
「冷吗?」他喊问道。
「我讨厌你。」虎子缩着脖子,昂着脑袋。
「到现在还不知错!」
「我讨厌你!凭啥就打我?他们欺负我时候你咋不说呢?我知道,」雨水划 满了虎子的脸,但声音依旧很有中气,「你就向着他们,向着学习好的!就会打 我!」
「靠!」龚老师恼火地一跺脚,泥点子嘣到大粗腿上,「傻吗你,这么大了 咋还分不清好赖呢?」
「我膈应你!以后就不听你的,让我干啥我就不干,就不写作业,就睡觉, 就打架……」
「我打死你靠——」
「你打啊!现在我打不过你,等我长大了,我——」
啪。柳条被抽断了。
垂直的雨道劈头盖脸地继续滚落,校医室的棚顶哗啦啦地作响,在房檐上滚 下,在台阶上汇集成流,成了一条裹挟着淤泥的黄色河道,横冲直撞到低洼的树 根旁。虎子的脚丫子被泥巴溅的脏兮兮的,又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从脑袋灌到 脚背,激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时不时的紧缩一下身子,小声发出「嘶」声。因为 那皮开肉绽的屁股在雨的反复冲刷下,已是浸泡得血红肿胀。
砰!一道皮带重击在烂肉上,溅得猩红的水花炸裂。龚老师卸掉了地上的腰 带,重新开始了体罚。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雨点直挺挺的冲撞声剥夺了人的听觉,连鞭挞都听不真 切,龚老师看不清人,只能凭感觉抽打,而虎子的态度亦让他气昏了头,鞭挞变 得混乱。
砰!砰!
每一下重击都打的小虎飞起来,吊缚的绳子摇曳着,兜着圈,转得他想吐。 之后的另一下重击又不知落在身体的什么地方。可能是大腿,也可能是后背,已 经没了知觉,仅从哪里有水花溅射出来模糊地辨别,仿佛娃子是水做的,而这暴 雨将他重新铸就。
……唔。
手冷。
全身都冷。
腿在抖。
屁股还在受罚,好像在颤动,控制不住的颤动。挺住。就现在用到你的时候, 给老子挺住。
呃。又是一下。
屁股变得滚烫。像灼烧一样。比当初被蜡烛烧手臂还烫。
雨水灌进眼睛里了。
云层里什么那么亮。
是来带走那小子的家伙吗……
再多等一会……过来,看挨揍,再多看看,再多一会儿。
如果可以,让我——
啪!
「知错没,知错没,知错没……」他被拉回现实,屁股后的炙热鞭挞一刻不 曾停止。
「知错没!」
他抬起头,雨水从粗眉上落下,云层似乎更亮了。
「知错没!」
太好了。
「打的好!」他在雨帘中发出怒吼,头发立了起来,「打的好!打得好!」
暴雨持续了半个钟头,当雨势渐微已是快放学了。
几个早退的高年级学生出来,他们用胳膊荡着书包,嘻嘻哈哈,瞥见这边的 情形好奇地来看。
小虎双手高举,脚离地三四尺,身体不受控制地转圈儿。脸像冻果子,在日 光下又青又红。裸露的小鸡鸡,黑紫的屁股,沾满泥点子的小腿,像展览一样转 给周围的学生看。
几个高年级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也有今天!」
「他的小鸡鸡可真小。还在往下滴答尿呢,真垃圾……」
「嗨,龚老师你还不知道,这么打你也得尿。」
「那不是尿,是水,你看都没色儿的。」
一个学生从泥坑里捞起一根树枝,捅了捅小虎,照着黑紫的腚试探地抽了一 下,声音不大,没有反应。
「他好像昏过去了。」
「不会是装死吧?」
「照着疼的地方打,照着鸡巴抽。」
那学生又小心地抽了一下,其他男孩嫌声音不够大。
「你这样肯定不疼。」
「你怕什么,又没人管。」
「就是,老师们也不喜欢这家伙。」
一个圆脸男孩上前一把攥住小虎的阴茎,一边往外拽,一边抬头瞟他。见没 有反应,便摆弄着把牛子握在肉嘟嘟的掌心里,右手寻了半截柔韧的柳条,一下 一下抽打。胖男孩下手没轻没重,小虎的阴茎被抽得甩来甩去。
「看着没,这才叫打。」
抽到十几下的时候,小虎的身体一个激灵,胖男孩赶紧松手。伴随着稀稀沥 沥的声音,清澈的尿水断断续续地从小虎的龟头流出,浇在泥泞的土地上。
「喔哦——」几个男孩拖着长声怪叫,「尿了——」
圆脸得意地冲同伴笑笑,仿佛在炫耀自己做得好。他从书包里摸出个瓶子对 着阴茎去接,另一只手不安分在小虎粉红的龟头上揉搓。
「俺一直想找人做这个来着,」他捏住虎子的脸让嘴松开个小口,把沾着尿 滴的瓶口顺势塞进嘴里。几个男孩饶有兴致地看着。
「走吧……」拿着树枝的男孩有些不安,「待会老师来了。」
「没事儿。没人管他的。」
「就是。谁让他没爹没妈一天还嘚嘚瑟瑟,活该。」圆脸男孩转着瓶子,用 瓶口磨小虎的嘴唇,准备倒下去。
「谁说的?」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圆脸男孩回过头,脸一下子绿了。
龚老师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手里拿着半截纱布站在门口。
「冬瓜你在干啥?」
所有人都看着圆脸,后者张大了嘴吧,傻乎乎地举起瓶子。
「这,这是……呃,水……先生,我怕他渴……」
砰。
龚老师飞起一脚,冬瓜被踹得飞出几米,脑袋重重地跌在了泥坑中,瓶子里 东西倒扣在他的头上。他狼狈地侧起身子,趴水坑里不敢站起来。
「舒服了?」龚老师道。
「错了……」冬瓜讨饶道。
「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人了?」
「您别为他生气。」一个学生道。龚老师瞅了他一眼,他立刻低下了头。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收拾虎子,你们就都可以来欺负了?」
「不是!不是……」
「冬瓜,什么没爹没妈,刚才那话在哪学的?」
「……俺爹说的,」冬瓜呜噜呜噜道,嘴里呛了泥巴又不敢吐,「还有栓叔, 他们在村口说话俺听见的……」
「不许再这么说。否则我听见一次踹一次!」
「是,先生……」
「你们几个也一样。」龚老师对其他男孩说道。
一阵低沉的顺从声。那个拿着树枝的男孩发现自己还在攥着,赶紧丢下。
龚老师给小虎松绑,把他从树上放下来。
「不……」小虎轻声呢喃。
「嗯?」
「打死我……」他迷蒙地环顾四周,似乎看不清东西,努力重新绷起身体。
「我能……替他死……」
龚老师的手慢了下来。校医室的屋檐角有雨水正在滴落,落到台阶上滴答。 滴答。
「打死我……」
太阳出来了,灼热的白光斜射下来,操场上到处都是水洼,四下里明晃晃的 格外刺眼。
「……打。」
绳子解开,小虎跌落在地上。他只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仰面躺了下去。 龚老师坐在地上,笨拙地把他从泥尿中捞出来抱在膝上,那身体很小,抱起来意 外地轻。
……明明这么柔软,为什么会变成那种暴戾的模样呢。
他的手触及小虎的背心,碰到里面,身体错愕地震颤了一下。
「没有人死,」他粗声粗气地说,「水生没事。」
小虎似乎松了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
「我必须要这么对你——这次会,以后也会,不管你恨不恨我。你需要有一 个蛮力压着,虽然我很想做你们的朋友,但必须有人做坏人。
「你要记住这次的感觉——你的没轻没重差点毁了两个人的生活。水生,还 有你自己。如果你们有了什么事,我,我永远不会原谅——」
放学的铃声回荡在雨后的操场,平房那边传来学生们欢快的喧闹声。树林子 里的鸟儿探出头来,充满希望地叫着。
第二天中午,我和轩逸把收来的作业送到校医院,龚老师在那里陪着两个孩 子。
房外的树上拉起了一条绳子,晾着两条裤子,一件大短袖,一条小内裤。隔 着窗户,我俩看到小虎趴在床上,全身只穿一件背心,闭着眼睛。他的两个腚瓣 已经肿了起来,抹了一层乳白色的东西,膏药没覆盖到的地方,黑紫的伤痕依旧 清晰可见;在他左边是水生的床位,水生头上缠了好几圈绷带,几乎包住了他半 个脑袋,小胸口一起一伏,似乎也睡着了。
龚老师坐在虎子对面。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用一双大手不停地揉自己的脑袋, 仿佛想把它揉碎一般。
「报告。」
「哦,给我吧。」他接过两摞作业,一只手就稳稳地拿住了,「先别走,我 一会儿就判完了。你们直接送回班级。」
他掏出一根红钢笔,翻开红头黑面的硬纸壳夹开始批改,我们在一旁站着等, 顺便偷偷欣赏小虎的光屁股。他的这个倒霉样子,平日里可是难得一见。校医院 的窗户开着,时不时送进来一股暖风吹我们的肚子。屋里只有纸张翻页和朱笔批 改的沙沙声。
「你看看你这一天天干的事儿,」他突然说,头也不抬,「你真想让我把你 从班级赶出去吗?」
这显然是对小虎说的,但小虎还在装睡。
「上午老头子找我,想把你开了,我说这是我课上发生的事,是我的责任, 再给你次机会。你这个年纪要是出去,将来就是一混子。
「你说就咱们班,你先把每个人招惹一遍,然后还指望大家对你公平对待, 遇着事儿就像不了解你一样对你就事论事,从没挨过你欺负一样——靠,你想什 么呢,怎么可能?
「你知不知道有人正等着看咱们的笑话,老头子偷偷告诉我,就那混账王八 蛋,他昨天……」
「嗯。」小虎突然吭了一声。
「我现在知道有些事情不用打了……也知道他们不是坏的,但是有些话,我 忍不了。」
「什么话?」
「没人要的孩子。」
龚老师的笔顿了一下,他眉头拧的紧紧的,似乎想揪出个人骂一顿。「别理 他们,他们说没人要你就没人要啊?」
「因为确实是没人要。」
「你有人要的。」
小虎又不说话了,先生也不说话了,朱笔在纸上耐心地沙沙作响。
「一开始是村里的大人说,」小虎道,「后来他们的小孩也跟着说。有什么 办法让他们不说吗?」
「在学校里我能压着,但实话?没有。你规定不了别人怎么想,但如果只会 用蛮力,就会沦落到你现在这地步。你一开始为什么没找我呢?」
「那样就被人看不起,」小虎说,「别人会说,你就会告老师,就告老师。 用拳头才能让别人怕你,下次他们就不敢了。」
「那他们不说了吗?」
「……没有。」
「你以后还会听到别人这么说你的。」龚老师在床边蹲下,看着小虎紧闭的 眼睛,「没人要,没爹没妈,野孩子。还有更难听的,仿佛是发自内心的轻视和 看不起。这些话会让你不甘心,让你被激怒。让你想狠狠的教训他们,大不了和 他们同归于尽——
「言辞的刀比拳头还伤人,很多大人也会被冲昏头脑,包括我。不要听进去, 让它刺不进你的心脏,你要比他们更刚强。」
「不过说归说,如果,」龚老师忽然看了我们这边一眼,「如果你能交几个 朋友,知道自己并不是没人在乎没人要,你就能消化掉那种话了,学会忍耐或者 是……不放在心上。」
轩逸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轻轻摇晃着头,龚老师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会对你更加严厉,」他「啪」地把作业本合上, 「不准欺负同学。不准打架。我暂时先不对你在学习上做什么要求。」
说罢,他在小虎的腚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小虎哎呦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记住没?」
「你刚才说啥?」小虎倔头倔脑地说。
「欠揍。」龚老师又想拍,小虎侧过身子躲开了。「记不住也没关系,我会 时刻这么提醒你的。」
他把改完的一大摞作业重重地放到我的怀里,压得我一个踉跄,随后把红笔 揣进裤兜,走出了校医室。
水生扑棱地爬了起来,瞅着我们仨,没被纱布包住的那只眼睛兴奋地闪着光。
「先生打人可疼了,是不是?」
砖头事件的第二天,水生回来上课了,头上的绷带让他成了娃子们的中心, 大伙儿都觉得新鲜,有事没事都去他的座位蹭。
第四天,小虎回来了,在班级做了检讨——他不知道检讨书咋写,写了满满 两篇「我错了」,上去念没给大家笑死。在那个朴实的年代,在班级面前写保证 书,是类似于同伴间拉钩上吊,赌咒吃屎喝尿一样严肃的存在。是把一个人的 「人格」写上去的事。即便对于刚刚学会集体生活的小虎也是颇有分量。龚老师 叫他站着上课(也是照顾他那屁股根本不能坐下)。
同时,我们迎来了一次大搜查,龚老师利用间操时间把每个同学的桌堂搜了 一遍,找出了一大堆「违禁品」,从漫画书,零食,到打火机,弹弓,响炮,套 套(?),中间请了几个娃子的家长客客气气地谈话,千恩万谢的家长们回去又 是一顿收拾,那几天弄得鸡飞狗跳。
值得一提的是,石头提前得到了消息,恶作剧似的在桌堂里塞满了大鼻涕纸, 诚心恶心先生,也被连带着狠狠教训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