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村系列小虎 第柒章:宏志班的男孩们

夏天村系列小虎 第柒章:宏志班的男孩们

夏天村系列小虎 第柒章:宏志班的男孩们

作者:千秋 P站ID:16920148 字数:11,030 字

  再有半个小时寝室就要熄灯了,看门大爷提溜着钥匙串在门口走来走去。

  “今天回的晚呐,”他暗想,“这帮臭小子,又去哪混了,现在的孩子真是 越来越难管了。待会儿一个个都给你记下来,给你们老师告一状……”

  他只顾盯着前面,却没注意到在墙的侧面有一个学生正在翻窗。少年落在松 软的草地上,谨慎地蹲了一会,在确定没被发现后朝后面的树林快速奔跑。月光 照到他的头顶,露出一卷黄色的头发。

  少年跑到树林边缘,那里有三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

  “来了吗?”黄发少年问道。

  “没。”一个蹲在地上的矮小的身影答道。

  晚风拂过,一个靠在树上的少年动了动身体。树叶沙沙作响,草丛里蟋蟀叫 个不停,给风平添了些自然的味道。他悠然地深吸一口气,轻轻摇晃着脑袋,显 然很享受。

  “他是不是不来了?”黄发少年急躁地说,“要是不来,明天咱们就去找他, 必须狠狠揍一顿。”

  “那不是我们的目的。”矮个子少年沉闷地说,“不是来帮你报仇的。”

  “不是让你帮我报仇,我只是觉得有必要狠狠教训一下……”

  “哎!黄毛,得饶人处且饶人嘛。”靠在树上的少年欢快地插嘴道。

  “感情被打的不是你钻头。”黄毛回道,钻头笑嘻嘻地把脑袋在树上撞了一 下。

  “私人恩怨应该排在集体行动之后考虑……”矮个子少年念经似的说道。

  “行行行,那先不说我的事儿,我承认我有私心,我先放下。”黄毛激动地 说,“咱就算算,自打这小子来学校,有多少咱们的小孩被他欺负?宏志班在那 些势利眼里本来就低人一等——”

  “龚老师不这样。”

  “——我没说他用不着你说。关键是,这不是明摆着让人踩吗?他之后下一 个是谁?必须做出态度咱们不是好欺负的——”

  黄毛看向那个躺在地上的第三个身影,似乎对方的态度很重要,但那个少年 从始至终一直没有说话。

  “你们该不会过了两天安稳日子,就忘了我们在村子里要饭的时候了吧。” 黄毛故意大声说。

  “我们要是乱来,就会回到那个时候。”那个沉闷的声音息事宁人地说。

  “武子,我还以为你能有点血性呢。”黄毛道,“身高限制了胆子吗?”

  “意气不等同于血性。”武子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我建议再给他个机会,”钻头温和地说,他从树上直起腰,头发上还沾着 树叶,“我一直在留意他,我得指出,自打校医室那次他变得收敛多了,再也没 欺负过我们的人了……”

  “放屁,那这怎么说?”黄毛恼火地转过身去,只见后他脑勺的头发少了一 大块,看上去活脱让狗啃过一样。

  钻头笑得喘不过气。

  “他、他去人家班门口收保护费,”钻头对其他人解释道,“让那小子撞见 了,然后直接从后面拽着头发给拖到地上,拖了好远……我从没见过这种事儿, 那么小一个小孩,真是厉害。要我说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是老龚头知道了 还不把你脚脖子掰折……”

  躺在地上的少年终于坐了起来,他抖掉身上的落叶,走到树林外查看黄毛的 头发。月光照亮了一张朴实,却又最普通不过的农村少年的脸。

  “山哥。让我收拾他一顿我就饶了他。”黄毛对那少年坚决地说。

  “要钱做什么?”少年首先问道,“你要是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爱好——”

  “没有,”黄毛不耐烦道,“我就是想去做个头发,得好几块,老龚头又不 让咱们挣钱,还能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不做呗。”钻头道。

  “不行。脸是敲门砖,头发就是一切。”黄毛执着道。

  “结果现在脸和头发都没了。”

  “你闭嘴钻头。决定吧,山哥。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服从。”几个人的目光都 聚集到这个被叫做大哥的少年身上。

  山娃扒开黄毛的头发,看着那一块缺口,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 拍了一下黄毛的脑袋。

  “没事儿。”

  “刚才躺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山娃对其他人道,“如果我们都不肯给后 辈做主,还能有谁?”

  “自开学到现在几个月了,半数以上宏志班的小孩都受过他的欺辱,这是事 实。就算是现在他改过自新了,也改变不了这过去。”

  “有债必还!”黄毛附和道。

  “至于你说的”大家都来效仿他欺负咱们“我倒不担心,真发生了也有办法, ”山娃看着远处宿舍一排排昏黄的窗户,“我最担心的是小孩们的精神状态,欺 凌会导致自卑和不安全感,我不细说你们也明白……”

  话说出来,连钻头似乎也不那么快活了。

  “所以打不打啊?”黄毛问。

  “打。而且用我们高年级的待遇对他。”山娃说。黄毛吹了一声口哨。

  “不过,对别人下规矩之前,应该先这么要求自己,”山娃严厉地补充道, 黄毛兴高采烈的脸僵住了,“欺负弱小。败给一个小孩。你丢的是宏志班的人, 必须付出代价。具体的惩罚措施,回去大家一起做决定。”

  尘埃落定,几个少年不再说话。钻头靠回树上,若有所思地玩弄着两个大拇 指。武子继续沉默地蹲着,像一尊佛像。黄毛走来走去,双手不安地抚着头发。

  山娃径直走到一棵大树下。

  “喂!你还要在上面待多久?”他喊道。

  一阵停顿——

  咚。一个小黑影猛蹦到地上,振飞了一堆树叶。

  黄毛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怪叫,仿佛老鼠被踩中了尾巴,钻头跳了起来,差点 绊倒。

  “你—你—啥时候在这儿的。”黄毛结巴道。

  “你还在你娘胎肚子里的时候就在了。”小虎不干不净地说,“咋发现的? ”他问山娃。

  “刚来就发现了。我听某人提过你很会爬树,就稍微留意了一下头顶。”

  “山哥小心,别让他跑了。”

  “用不着。”小虎不屑地说,“不就是”还债“么。小爷我现在正在改过自 新,姑且配合你们一回。”

  “啥意思?”

  “意思就是你们想怎么弄我就怎么弄,仅限今晚。”

  “还有,头发的事我不认。”他指着黄毛,“那是你活该,谁让你招惹我们 班人了。”

  啪,啪。

  清脆的抽打声回荡在树林。

  小虎坐在地上,双腿被一个树桩架起,山娃挥舞着随手捡来的树枝,一下一 下抽打着赤裸的脚丫。

  啪。

  未修剪的枝杈划过空气,上面的树叶稀疏作响。

  啪,啪,啪。

  山娃加快了速度。树枝上的细杈纷纷断裂,散落的叶子四处飞舞。

  小虎把手按在了脚脖子上,身体回了个弯儿,脚趾头紧张地勾起,关节绷得 发白。

  疼的时候时间会慢,落叶也仿佛静止。树枝每次都稳稳地落在同一处,直顶 脚心,几十鞭下来,脚掌又酸又胀,疼得怪异。似乎下一秒就会拉断,让人忍不 住想抓脚心。小虎憋了一口气,忍了半晌,却又很快意识到刚坚持了不到几十秒 而已,每一下疼痛都变得无比漫长,这时,他听到人念经似的低语。

  “……有时候疼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漫长感觉,只能熬过去……放下情绪…… 试着让时间流过创伤……”

  “假惺惺。用不着你们教。”他气呼呼地想道。

  尽管满肚子轻蔑,小虎还是决定一试。他躺下来让后背贴着大地,双手平放 在身体两侧。舒展眉头,尽量放松,小肚皮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地起伏。

  山娃又迅速连抽了十几下,树枝已经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杆儿了。受罚的脚掌 勾了一会,又缓缓舒展开,显然是正在适应。

  “我才刚开始,你就不行了?”山娃故意刺激道。

  “屁。”地面凉凉的,小虎感觉有一股劲儿支撑着自己,声音意外地很有力 气,并未被激怒。

  “不错。那我就换个大的了。”山娃换了一根木棍。

  “那是……咱寝室的拖布杆子吗?”钻头眼睛好得很,一下子认了出来,“ 你把头搁哪儿了?拜托别告诉我你扔了……”

  “没有,只是卸下来用用。”

  梆!

  一记沉闷的声响。小虎的身体随着冲击顿了一下。

  梆!

  “呃。”

  梆!

  打脚心真的是比打屁股疼太多了,是因为脚上没肉么?亏得当初听人说等上 高年级就不打屁股了还暗暗高兴呢……

  梆!

  ……的确是不用脱裤子不丢人,但是真特么疼!

  梆!梆!梆!木棍机械地重复,节奏逐渐变得急促起来,像村里红白喜事敲 锣打鼓的道具,鼓点愈发密集,山娃也不瞄,棍子胡乱地落下,落在脚心,声音 清脆,打到骨头,声音硬邦。

  ……这个混蛋,他想把我脚抽成两段吗?小虎把拳头深深地攥进泥土里。身 体一颤一颤。

  ……管他的,断就断,真断了到时候再说!

  当啷。拖布杆子被扔在地上。

  山娃蹲下来,抓起脚脖子检查。两只脚心上铺满了又细又密的红线,凌乱地 朝四方延伸,那是树枝抽刮的痕迹。右脚之后又被又单独提起来挨了几十下木棍, 肿了,用手碰一下,虎脚不由自主地闪躲。

  “等等……”

  这时他这才发现,虎子的脚本来就很脏——大概是因为没人督促他洗澡,也 可能是这小子从来没想过需要做这种事。脚脖子上有了几块黑皴,再往上看,腿 上也有。至少得有个把月——很可能就是自打大龙走之后——没洗澡了。

  “行了。”他把腿放下。“下一个谁来?”

  “我。”那个叫武子的小个子说道。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纸盒,在耳边摇 了摇,里面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十——十二个。”

  他把盒子里的东西倒到手上,是一堆亮闪闪的图钉,一小段蜡烛头,几根火 柴,以及一小块儿从火柴盒上拆下来的引子。

  “脚和屁股都冲着我。”他对小虎说道。

  一时间小虎没明白他要什么姿势。钻头似乎很懂,他让小虎躺下,把腿抱起 来,再尽可能往上抬,直到屁股直冲穹顶。随后,他让虎子把后背靠在树桩上, 自己蹲在旁边,用手抓住了他的脚脖子。

  武子把蜡烛旋转着按进了小虎的菊花里,进去半截,露出半截。火光一闪, 蜡烛被点燃,摇曳的烛光把周围照亮,也照亮了下面黑乎乎的屁股蛋子。他把图 钉放在焰心上烤了一下,对着旁边张开脚掌按了下去。小虎皱皱眉。

  “别担心,你眼前这位做事可有分寸,”钻头说,“武子出身少林寺,然后 自己跑出来混社会,对人体穴位了如指掌,论社会阅历在场没人比得过他。”

  “你太夸张了。”武子谨慎地说。

  “哎呀,开个玩笑。”钻头吹气,赶走小虎屁股上被火光吸引来的飞蛾。

  小虎不想说话,他在僵持,图钉刺入脚掌的那一刹是一份疼,之后嵌在肉里 那种麻酥酥、火辣辣又是一份持续的疼。小虎有种感觉,如果这些图钉同时按下、 一气呵成,那倒还好些,像现在这样断断续续的弄,感觉意志在被不断磨损,他 想试探着动一下脚掌。但下面已经麻了,感觉不到活动的迹象。如果不是提前知 道数量,肯定会更难熬,崩溃也说不定。

  “没准这就叫严刑逼供。”他忽然想到,“疼就算了,不能摸是最烦人的, 摸一下好歹知道个大概。”

  武子又按完了一颗,他扫了一眼蜡烛,烛火在菊口摇曳着,融化的蜡滴沿着 屁股沟流下,在蛋蛋上凝固,下一滴又漫过去。几轮下来,眼瞅着就要到龟头多 出的包皮上了。视线越过屁股。下面的小虎的粗眉微蹙,紧抿嘴唇,全神贯注地 盯着脚背,似乎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那认真的模样让武子想起了当初在寺庙 里的日子。简单,单纯,只要努力一切就都有希望。

  “你笑啥。”小虎在底下咬着牙问道。

  “想起以前在寺庙的事。以前在寺庙的修行。”

  “你也被这么上刑过?”

  “修行,不是上刑。”

  “切。都一样。”尽管此刻姿势羞耻,嘴里却一点都不服软。

  “我们叫那练定力。”武子执起一枚图钉炙烤,火苗舔试着他的手指,指头 丝毫未动。“肩膀顶着一排蜡烛打坐,不能动,动一下就有竹竿子就打下来,身 后还有图钉扎我们的脚。”

  “还有另一个修行跟这类似,是把定力和武术连在了一起……脚底按满这种 图钉,或者从左到右插两根细长的钢针,然后光着脚踩在滚烫的铁管上,双手拿 着平衡棍,一步一步走到头……

  “每走一步,脚底都有一种撕裂的痛感,每走一步,钉子就会踩得更深。金 属还会把热传上来,把你的皮肉烫熟,但你不能放弃知觉,否则会摔下去。就得 这样一步步熬着,缓慢的走向终点。”

  “是吗?”小虎怀疑道,“放屁,我咋不知道这么个地方呢?”

  武子摘掉拖鞋,把脚板横到小虎跟前。

  “这里,”他指着几排密集的点疤,离小虎的脸再近一点,“已经浅一些了, 是不是?但还是能看见。”

  武子的脚板伤痕累累,仿佛有人用伤疤给他缝了一只皮套。脚底的皮肤跟树 皮一样又干又硬,分布着细碎的裂缝,上面穿插着点状的疤痕。

  小虎悻悻地别过头去。

  “别碰我,你脚丫子臭。”

  “死鸭子上架了还嘴硬,我给你弄个香的啊。”一边的黄毛阴沉地说。

  “他不是这里唯一一个有疤的人哦。”钻头提了提裤子,“要看看我的吗? ”

  “宏志班的男孩们都经历过疼痛,如果说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若不能 赋予痛苦意义,或给你带来某种改变,那便是白遭了一回。”

  小虎嘴里不服气地嘟囔着什么,一边把脚脖子往上抬了抬。

  “别墨迹。早扎完早完事儿。”

  最后两颗图钉按了上去。武子抓住小虎的脚,用力拍了拍。钉子深深嵌入皮 肉之中。钻头注意到,气氛在变。当小虎再偷看向武子的时候,之前的不屑和鄙 夷不见了,疼痛依旧不变,身体却放松了下来。而他虎里虎气性子似乎也给武子 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一向冷淡的神情居然有了一丝松动。

  “好了,接下来我要把它们抠下来,很快就好……”

  “可算完事了你。”小虎微微喘息着说。

  图钉一个一个落下。它们在脚掌上留下了一排排小洞,深红的血流出,滴到 泥土里。

  “结束。”他站起身,顺手把蜡烛“啵儿”地拔了出来,手掌划了划,刮掉 嵌在屁股沟里的凝固的蜡子。

  “先别放脚,让血凝固一下。”大拇指在菊花上有力地揉了几下。菊口开始 合拢,被撑开的小洞正在慢慢闭合……

  “好勒,轮到我了。”钻头拿着两截红线欢快地说。

  他把绳子仔细地缠在小虎的脚脖子上,绕了一个环。

  “好,结束!”

  “这就完了?”黄毛目瞪口呆。“这算什么?”

  “捆绑啊。”钻头煞有介事地说,“我绳子不够,只能绑到这一点儿,剩下 的以后再说。”

  “你当我们是白痴吗?”黄毛愤怒的吐沫星子喷了钻头一脸。

  “钻头弃权。”山娃道。

  “好。”黄毛咬牙切齿地说,“好。”他粗暴地把钻头推开,“你给我一边 儿拉去,轮到我了——”

  他从袖口抽出一把筷子,几个少年一见立刻皱了眉头。

  “你该不是……”

  “让你见识见识……”筷子被一根根插在小虎的脚趾缝间,“……给你握手…… 不信你不怂……”

  “你……”黄毛用手指头在小虎脑门前摇晃,似乎想再教训点儿什么,却迎 上了年轻的轻蔑的眼神,不由得内心突然怂了一下。

  “懒得跟你废话。”他攥住脚趾,用力一握。

  吱嘎—吱嘎。

  “哎呀!”

  脚趾头和硬邦邦的筷子咯在一起,相互碾压,发出毛骨悚然的碰撞声,锥心 刺骨。这是前所未有的疼痛,虎子迅速支棱了起来。

  吱嘎—吱嘎。

  黄毛把另一只手也加了上去,肆意揉搓。冰冷的筷子不会痛,炽热年轻的肉 体却不是,那机械地蹂躏声变得更加剧烈,疼痛的叫喊声响彻森林。十秒,二十 秒。黄毛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哎呀!哎呀!”

  虎子听不到吱嘎的声音,因为自己好像在叫喊,他的眼球疯狂的旋转,小腿 痛苦地扭来扭去,手掌好像在地上乱抓——他想把脚砍掉。他愤怒地瞪向眼前模 糊的身影,挺直了身子绝不屈服——又是一次剧痛,几乎支撑不住。已经不只是 脚了,现在全身的神经都在疼,在他试图想点什么之前,下一波浪潮接踵而来——

  “哎呀!哎呀!啊——啊——!”

  每一声喊叫都间隔极短,每一声喊叫都毫无意义,虎子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该想什么——根本来不及思考——他的大脑中似乎有一条线横着,让他控制不住 地叫下去。周围五官像泡沫一样逐渐变得模糊——

  “这就不行了?只不过是让你尝尝滋味儿!求饶!”那嘴巴蠕动道。

  ……不能向这种人求饶。迷雾中,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清晰,坚定。

  “……我知道……”他对那个声音回答道,“我不会……”

  “求不求饶?!不求饶就碾你一晚上!”

  迷雾中浮现出无数黑点,越来越多盖住了视野。意识正在模糊。奇怪的是痛 苦似乎减轻了,他好像听到了水的声音……

  “不!说!”虎子拼尽全力吼道。

  “好!”黄毛也上头了,“好!那我就——”

  “你够了!”钻头喊道,“停下!”

  “他撑不过去的。”武子横在黄毛面前,攥住了他的手脖子,“再这样下去 脚就废了。黄毛,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让他向我道歉,我只是想要别人尊敬。”

  “你这个样子可并不值得尊敬。”武子冰冷地说,“他肯任由你折腾纯粹是 因为刚刚的诺言,跟你本人半毛钱关系没有,怎么可能道歉。你连这都没意识到 吗。”

  “你今天话真是特别的多。”黄毛站了起来。“你有什么毛病?真把他当成 你小弟了?”

  “你只不过是借我们的手出气而已。如果我们不在,你甚至都不敢跟他动手—— ”

  “你他妈再说一遍!”

  “够了。”

  山娃站在两人中间,紧紧按着两人的肩膀,两个愤怒的少年的肩头好似突然 压下来一块巨石,几乎难以抽动身体。

  “够了。”山娃重复道。

  “山—哥—你也—向着他吗?”黄毛身体动弹不得。

  “对。”山娃道,“因为我从没想到,我们当中会有人学猪蹄子的手段。”

  黄毛的脾气迅速泄掉了,他回避着山娃的眼睛。

  “其实只要他稍微松松软给我点面子,我就放了他的,”他嘟囔道,“可他 偏偏嘴死硬,到头来好像就我想惩罚他。”

  “夹棍——”尽管声音依旧低沉,武子的眼睛已因愤怒变得通红,如果不是 山娃压着大概此刻已经揍到了黄毛脸上,“即便是我也受不了,猪蹄子当初针对 的人里也有你一个,你至少——应该理解——那是什么滋味——”

  “我只是想稍微借用一下!我不会像他那么狠毒——”

  “那你刚才要干什么?”武子道,“你根本就没有分寸,就是在泄愤,被愤 怒冲昏了头脑——”

  “别好意思说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不是想杀了我的模样——”

  “黄毛,”山娃说,“别说了。我们都不是猪蹄子,除非你,你就这么急着 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成年人吗?”

  两个少年都不说话了。

  “……我错了。”黄毛说。“对不起。我—我冲动了。”

  “我现在把你俩松开。谁都不许冲动。”

  武子蹲下来检查伤情,发现小虎已经昏过去了,他在人中上按了一会,小虎 迷迷糊糊的唔了一声。

  “别对山哥说对不起,我更不需要。”他把脚趾掰开,抽出筷子掷在一旁, 筷子上沾满了黑紫的淤血。“你又不是对我们用这个。”

  山娃没说话,黄毛似乎纠结了一番,转过脑袋。

  “对不起。”他简短地说。

  “你们都回去,”山娃说,“我陪着他……往回走可能碰到几个低年级小孩, 是我让他们在那儿的,带他们回去……本想让他们看到虎子受罚,给他们增加些 被保护的安全感,没成想整出后面这出……”

  黄毛看起来更尴尬了。武子递给山娃一个小药瓶,头也不回地走了,钻头拄 着拖布杆子追了上去。

  “……山哥。”黄毛犹犹豫豫地磨蹭道。“如果不是我知道说对不起没有用…… ”

  “是没有用。”山娃的话音里透着“够了”。

  黄毛也离开了。

  “别生气啦。慢点走,我跟不上你了。”

  钻头撵上了武子,两人在月光的照耀下朝着宿舍进发。

  “山哥会料理黄毛的,到时候教训他就是了,现在生气也没用。你要是心疼 虎子,改天咱们一起去看他。”

  武子看起来心情好了些,走得慢了点。

  “你知道吗,你今晚说的话比这学期的说的都多。我都不知道你内心这么丰 富,平时跟你说话你都不理我……”钻头道,“你是不是烦我啊?怎么和小虎老 弟就那么能说呢……”

  “那会儿他让我想了起从前的日子。”武子突兀地说道,“而且我不讨厌直 来直去的人。来之前,山哥就告诉了我他的决定,他说他想要测试一下,这个图 钉……是我的测试。”

  “那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测试?”钻头精明地说,“是不是所有人都有?别怪 我直说,你对班里其他人也都不怎么热乎……”

  “没有。就这次。因为。结果都一样,所以没必要亲热。”

  “什么意思?”

  “我不像你,你和大家最开始就在一起了,”武子道,“我进宏志班晚一年, 比你们游荡的更久一些,而且一直是一个人——当然,我绝不是在炫耀自己—— ”

  “没事儿,说。”

  “在我们那里情况是这样,你这个月交了个朋友,和他一起捡破烂,卖废铁。 跟抢你们东西的条子打架,或者不得不给他们磕头说好话。你们一起患难成为朋 友,约定好下次一起摆摊。然后,也许是在下次,也许是下下次。当你去垃圾场 的帐篷里找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那儿了。”

  “被撵走了?”钻头敏锐地说道。

  “清理低端人口,那些大人这么说。听起来好像就不那么暴力了,是吧?只 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惊肉跳。

  “还有,他也可能是偷东西失手,被逮进去了。再就是得了热病没人管,死 掉了……在那种朝不保夕的地方,人都死的好快……

  “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身边的人与我的生命的轨迹短暂地交集,然后,一 个,下一个,每一个,都是这样。突然消失,来不及说再见,甚至都不知道彼此 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这一点最让我抓狂。我越是想抓住,最后越只有我留在那 儿,面对破碎的罐子,呜呜作响的帐篷,等冷风灌进你的袖子,我意识到,得而 复失的寒冷,比当初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更令人难熬。”

  “有人说我就是缺这个,注定要一个人。如果是这样,那倒不如不要建立关 系,静静的在一边看着,守着你们就好。”

  两个人在窗前停下脚步,冷风从黑洞洞的窗口吹来,冲撞着两人的身体,钻 头的脸隐没在黑暗中。

  “请别再对我费心思了,也为了你自己,有那功夫还是用在孩子们身上吧, 或者小虎。对我。不值。”

  树林这一头,山娃正把一种乳白色的药膏往小虎的脚趾上涂抹。小虎已经醒 了,他看着山娃忙活,一直不吭声。

  “你脚能好,”山娃道。“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

  “那你在怕什么?”

  “谁说我怕了?”

  “都写在你脸上呢。”山娃道,“自打你刚才醒就一直没变过。”

  小虎皱着眉头看他忙活,脑袋偷偷往幽暗的树林深处张望了一下。

  “嗯,待会跟我一块走。”他突然说。

  “去哪?”山娃问道。

  “送我出学校。”

  “出学校……”山娃不解地看着小虎,见他又贼溜溜地瞟了一眼树林,恍然 大悟。

  “你怕黑啊?”

  小虎的脖子好像闪着了,整个脑袋躲藏在树荫里,身体一动不动。过了半晌, 终于沉闷地嗯了一声。

  山娃忍不住笑了。他怕小虎看见,又低头照顾脚趾。

  “你不怕?”小虎问道。

  “不怕。”

  “不对,现在不怕,”山娃更正道,“以前怕。在没来学校之前我也不敢自 己走夜路。后来进了宏志班,有一天晚上一个小学弟和我一起走,他跟我说他怕 黑,自打那以后我便不怕了。”

  “为啥?”

  “我当时哄他说自己喜欢黑夜,因为它很深邃什么的……谁让我是他们的哥 哥,怎么着也得打脸充胖子。这样几次之后,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真的不怕了。 ”

  “那那几个呢?”山娃知道是问武子他们。

  “武子对这种事是无所谓的,他比我们压抑一些……钻头嘛……”告诉他也 无妨。“钻头跟我提过他讨厌黑夜。他讨厌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如果有的选, 他希望自己死在阳光明媚的白天,周围都是人来人往的行人。即使不认识,也会 安心。”

  “哦。”小虎把下巴压在胳膊上。

  山娃抹完了药,开始对着脚掌吹气,用手扇风,药膏慢慢凝固了。

  “我刚才醒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小虎轻声说,“怕自己一个人被下。周 围黑漆漆的。你们都走了。”他打了一个寒噤,“身边没人。”

  “哪怕我们刚欺负过你?”山娃道。

  “凑,你们那根本就不算啥。”小虎不在乎地说,“什么打脚按钉子……身 体的东西我就没放在心上过。虽说的确是疼……尤其那个黄毛混蛋是真特么的疼, 是恶心人的疼,但我都不眨眼的。除了黑,什么都搞不了我。”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山娃暗想。但也不是不能理解。甭管身边是什么样的人, 只要有人陪着就行,寂寞的时候,大家都一个样。

  “行,下次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了。”他说。

  “不过还是晕过去了,还是晕在那种人手里,真特么的丢人。”

  “不丢人,”山娃笑道,“你表现的比这里一半的人都强,你是没见过黄毛 和钻头挨揍的时候,棍子还没落在脚上,他俩就先喊起来了。”

  “龚先生打小孩子只打屁股或者手心。脚上没肉还神经多,更疼,所以留给 我们高年级。这个筷子……这个筷子是猪蹄子管学生的手段,先生反对他这么做, 专门找了校长他才停手,在这之前我们都挨过。”

  “猪蹄子?”

  “啊,就是教导主任。”

  他看小虎表情疑惑,便笑着解释道,“他总指着我们骂”豁出你们的猪皮子 脸“,我们就背后管他叫猪皮子脸,猪指着的手就是猪蹄子。”

  “痞子,小混混,浪仔,街溜子。外头那些人这么叫我们。即便是到了这儿, 那种眼神也不曾改变。轻视,不屑,不耐烦。除了龚先生。他从不用那种自以为 是的表情看我们。他肯听我们讲话,肯听我们在想什么——当然最后还是他说的 算,哈哈。

  “在他跟前,我头一次发现,原来我也能做个普通小孩,暂时不用想那么多 事……在这个学校里头,他是唯一一个会对孩子说对不起的成年人。鸿志班的男 孩们,有的跟你情况差不多,有的比你更惨,但我们都彼此照顾,不允许被外人 欺凌……”

  “我的什么情况?”小虎打断道。

  “你的事,龙仔的事。”山娃道,“我认识他——他离开的时候拜托我照顾 你。不过当时我没答应。”

  “他还说什么了?”小虎赶紧说,根本在意什么照不照顾。

  “呃,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是他在说,而且基本都在兴奋的谈你,”山娃 露出无语的表情,“我能看出来,有你这么个弟弟他特别自豪——反正换成我是 绝对不会了——他说你除了他不让任何人碰,还说你缺乏安全感,所以总是会先 招惹人好让别人不敢小看你。还说你很倔不听话,答应了改然后又犯……打也不 好使,打完了拍拍屁股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嘚瑟……总之在我听来,没一条值得骄 傲的。”

  小虎傻笑着,这对兄弟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只要是听到兄长谈论自己, 便是发自内心高兴,那黑红的小脸上分明没有一丝杂质,山娃的心戳了一下。

  “笑,笑个屁。”

  “我已经不打人了,”小虎道,说着就要站起来,“嗯,不咋打。嘿嘿。”

  “慢点。你脚还不能走道。”

  “哎,没事,走走就好了——”小虎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挪了两步,差点摔倒。

  “得了得了,”山娃赶紧在他旁边蹲下,“上我后背。”

  “不用。”

  “少废话。”

  树林边缘,一个驮着的身影缓缓走出。树影斑驳地打在他们身上,离二人越 来越远。少年背着小男孩沉稳地走着,像个管家的长兄,一步一步朝校门缓缓走 去。

  之前。

  山娃和大龙坐在山头的草地上,大龙侧着身子,叼着根野草,嘴里悠闲地哼 着不成调的曲子,手中编着一副草鞋,已经快要做完了。山娃正襟危坐,专注地 看着远处下落的太阳。

  “我要离开这儿了。”大龙突然说。

  “去哪?”

  “城里,打工。”

  “可你来夏天村才不到一个月啊……”

  “没办法啊。”大龙耸耸肩,“来这儿主要就是给小虎找个地方住,让他上 学。”

  “那你也来宏志班啊,钻头,小海鑫都很喜欢你——”

  “山仔,拜托。”大龙露出自嘲的模样,“你觉得我是读书的料吗,让我背 东西做题,还不如让我把课桌蘸着大酱吃下去现实一点,我这种榆木脑袋连低年 级小孩的课本都看不懂,到时候天天被揪到讲台上揍。而且不像你们……”他的 神情变得失落,“我现在上学也太晚了。”

  “也是。”

  “现实不允许,时间来不及,总得有一个孩儿出门养家。”

  大龙编好了草鞋,显摆给山娃看。

  “我走之后,你能帮我照顾一下小虎吗?”他说,“拜托拜托。”

  “好大的脸。”山娃道,“你知道他欺负了我们多少小孩吧。”

  “你尽管揍!”大龙赶紧哄道,“小虎抗揍,而且打完屁股不记仇,你就想, 你让他听你的了,他就不找你们小孩麻烦了,是不是?”

  “大龙。”山娃皱着眉头说,“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 ”那是!“),但我有个规矩,不会因为你是谁的弟弟,谁的儿子就对他另眼相 待。我会试一试他,小虎他要是个敢作敢当汉子,不用你说我也会照顾,但是他 要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山娃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儿。

  “我懂。要从别人那里赢来尊敬,别指望从哥哥那里要。”

  “你为啥这么喜欢他呢。”

  “你看,有这么一个小男孩,他思想简单、性格倔强、行事鲁莽、固执、一 根筋、犯起轴来对自己都狠,这种傻瓜笨蛋……”

  “就应该打死。”山娃无奈地说。

  “……不就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吗!”大龙骄傲地说。

  太阳即将离去,山娃的眼睛随着它缓缓落下,眼中的光逐渐黯淡。

  “我羡慕你。”

  “羡慕啥?”

  “自由。”

  “你看我哪自由了,”大龙笑道,“你把我想的太好了,没钱没墨水,为了 那个小家伙还得去城里打工挣钱,可跟自由一点都不沾边——”

  “就像你现在的样子。”

  “哦,那可能是……天生的没心没肺,加上压抑久了的物极必反,哈哈…… ”

  “让我看看。”

  很有默契地,大龙一言不发地转身把衣裳撩起一点,山娃把手伸后背里,闭 上眼睛轻轻抚摸。

  “还疼吗?”

  大龙摇了摇头。

  “山,就像你有其他宏志班的小孩子要照顾,”他轻声说,“我们都不是自 由的。你知道这里头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最有意思的是,我们选择要付出的人 都没有血缘关系,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决定的。”

  山娃很想抱住眼前这个即将离去的男孩,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指,转过身, 将自己的后背和大龙的靠在一起。

  “谁说没有血缘的就成不了家人。那男的和女的结婚,人家还没有血缘呢。 ”

  他感觉到大龙的手轻轻地摸索过来,按在了自己的手上。

  “就是。”大龙说,“过得到一起去的才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