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村系列小虎第二部 第四章:长家大院

夏天村系列小虎第二部 第四章:长家大院

夏天村系列小虎第二部 第四章:长家大院

作者:千秋 P站ID:16920148 字数:10,700 字

  「有人好奇为什么我的课只有十分钟。」猪蹄子靠在软垫上说道。「——当 然,这十分钟都是精华。原因很简单,上课是件让人沉重的事,我陷进去了。」

  「每次讲课我都会被文人们的情绪深深打动,沉于昔日不能自拔,对敏感型 天才来说,那是一道道令人绝望的高峰,我站在山腰,被寒风刺得无法动弹,但 想到能和山顶的人们形成某种神交,倒也值得……」

  没有人在意猪蹄子到底是不是天才,他的课一节比一节糟。他把自己办公室 的高级椅弄到班级,每天坐上面吞云吐雾,仿佛自己已脱离俗世,在我们头顶上 布道。有人学他说话,自吹自擂加上各种拗口瘪嘴的词汇,『孤鹜』『油腻』 『超然』『浮躁』,他总能很神奇地把一串瘪嘴的词儿拼成一条长长的句子,并 带着一种稳稳的、优越的表情慢吞吞地吐出来。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有些老师一辈子都不能明白,是哪个 老师呢,你们猜猜看……」

  除了卖弄,他还格外喜欢揶揄龚先生,不放过任何机会冷嘲热讽。这立刻惹 恼了所有同学。大家鼓弄出了一种游戏,名为「天才领域」。玩法就是在地上画 一个圈,然后大喊一声「我是天才」,便可形成抵御一切物理伤害的保护屏障, 其他人无权入圈。代价是发动者必须保持端着的姿态,不能动,否则屏障就会从 内部瓦解。而破圈也很简单,只需要外面的人朝圈里撅屁股,嘴里发出噗的声音, 屏障就会被熏破,不但如此,还会附带眩晕,对圈内人造成严重的暴击伤害。

  可惜游戏寿命不长,因为猪蹄子发现了。他带走了几个人。那天放学、我们 经过办公室的时候,看见他们在里面赤条条地倒立,膝间夹着一碟热气腾腾的水, 地上散着一堆筷子,一双双撑地的手鲜血淋漓。

  四月,连着下了几天暴雨。狂风在教室上头呼啸,瓦片哗哗作响,棚顶仿佛 要被掀起来。村口的土墙塌了,我们以前经常在那边玩扒炕,如今周围的幼苗被 通通折断,仅有老树残存,土路上布满泥泞的水沟,仿佛被猛兽用利爪撕出一道 道伤口,教人寸步难行。每到这时,班里的人就会少很多,因为各家都要清理淤 泥,少一个孩子就是少一份劳动力,而今年因为猪蹄子的存在,教室更成了一个 让人望而生却的地方。

  小泽是第一个请假的,他家仓房被冲塌了。之后是墩子,积水没过他家前院, 直接灌进了客厅。在一场足以掀翻整个操场的飓风过后,金生告病,据说是在后 山受了伤,与此同时,村子里跑满了咕咕叫的下蛋鸡,吴振告假,开始在村里到 处捉鸡。黑牛很早便不来上课了。据说他一听到『桶』就失禁,对一个大胖孩儿 来说这简直是要了命的羞耻。随后是阴茎被烫的水生,手指头被夹肿的小王宁, 除了几个典型老实,害怕也得硬着头皮上的娃子,班里剩下的连一半都不到。

  对此,猪蹄子有他自己的看法。

  「我只给他们讲一些基础的东西。」他跟校长如是说。当时我和石头正抱着 书包走在后面,「然后晾一段时间,让他们自己摸索,等几个月或者半年。到时 候仍然坚持坐在教室里的,那才是真正热爱文学,真正值得培养的苗子,虽然我 不抱太大希望哈——」

  「请假的学生太多了。」老校长柔声细语道,「你得收一下,我最近听到了 很多意见……」

  「——毕竟你看之前那位是个什么主儿,」猪蹄子自顾自说,根本没听见校 长的话,「那都啥生源?打手,乞丐,小偷,还有卖淫的——要我说有其徒必有 其师——」

  有什么东西猛地冲到了肩上把我撞到一边,刹那间我意识到小虎从旁边冲了 出去。

  「别!」我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石头也反应过来,抱住了虎子的胳膊,虎子 使劲挣扎,拼命想要揍猪蹄子。

  「别送、」我咬着牙说,这小子蛮劲儿真大,「先生不希望你这么做!」

  眼看那两个人消失在校门口,小虎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怒气冲冲地瞪了我和 石头一眼,一甩胳膊走了。

  「回头俺劝劝他。」石头无可奈何地说。

  龚老师已经消失一个星期了。

  又是一节无人看管的自习。我趴在桌子上,用橡皮使劲搓捻桌子上的铅笔印, 想象每一枚都长着一张猪蹄子脸。

  长生走进班级(……故意迟到?),眼睛扫过一排空桌椅。

  「秋君,先生还没回么?」

  「没。」

  「看到咱班这样他得气死。」虎子说,「还不如不回呢。」

  长生照着讲台上那把软垫椅狠狠地踹了一脚,怒气冲冲出了教室。他前脚出, 石头后脚进。石头眼皮浮肿,仿佛没睡醒,他昏昏沉沉地看了我一眼,甚至没对 刚才的事作出评价,直接一趴就睡。我把草纸揉成一团,拽出书包,准备来个这 辈子的第一次逃学。

  「噗兹。」

  窗边儿传来声音,是小猴子,看起来有些焦急。小虎也注意到了,跟着站了 起来。

  「你来了?先生还好吗?」

  「出来。」小猴子简单地说道。

  「上哪?」

  「不是这里。」

  小虎指指熟睡的石头,意思是叫不叫他?

  「让他睡吧,他昨晚够受的。」

  小猴子带我们贴着墙根一路绕到西角的水房。这里离教室很远,一般大扫除 时才有人过来。他拧开水龙头,裤腿撸到膝盖,把脏脚放在台面上冲。

  「你上哪儿了?」小虎皱着眉头看。除了脚底板,拖鞋上也全是泥巴叶子。

  「垃圾堆。」小猴子从脚脖子上抠下一大块泥。

  「去垃圾堆干啥?」

  「秋,虎子,你俩还记得当初宿舍有多少本书吗?」

  「我记得是2000吧!」我说。

  「没错。」小猴子说,把裤腿往上拽了拽,「要把那么多书全烧完,别说一 个寝室,整栋楼都得着火,到时候犯人一起跟着陪葬。可偏偏只有我的房间有焦 炭,其他地方甚至连走廊都完好无损……」

  「啥意思?」小虎说。

  「意思是根本没着火。」小猴子压低声音,我们凑的更紧了。「这两天我一 直在收集消息。那天晚上学校周围没人看见火光,一个都没有。连烟都没看见—— 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以为先生就是感冒了,照这个势头 发展,这事儿就会这么过去——」他光脚迈进草堆。

  当啷。

  「——之后我在垃圾堆找到了这个。」

  那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的铁盆,看起来用水冲过,但做得很敷衍,仍有着明显 的烟熏过的痕迹。

  「所以,」小虎慢吞吞地说,试图把这些碎片拼起来,「那人怕被烧死,就 拿了几本书,放盆里烧……再把灰抹得到处都是……」

  突然,仿佛有人在我的脑海里点了一盏灯,我激动地抓住小猴子的胳膊。

  「猴!没准儿——」

  「书还在。」小猴子点点头,「被人藏起来了。」

  「会在哪儿?犯人是——」

  「猪蹄子呗!」小虎立刻道,「除了他还能有谁?看我不整死他去!」

  「重点是书在哪。」小猴子把话题拽回来。「我有个目标,但是需要帮手, 包括你们俩在内——」

  「那简单了。大家一起揍他,看他不交代!」

  「请站住。」小猴子重重地说,「我一直想跟你说这个来着——且不说和一 个成年人打架有几成胜算,以你学生的身份和一教导主任发生冲突,开除都算是 轻的——」这话显然说服不了小虎,看他激烈的表情就知道了。「我知道你和石 头在商量一起揍他——」

  「啥?他不是去劝你的吗?」我冲小虎嚷道,「还有,这事儿你俩咋不叫上 我!」

  「因为我劝的也很有道理。」小虎彪彪地说,「而且挨皮带没必要拖上好孩 子。」

  「有道理个头。」小猴子毫不客气地说。「如果我没记错,你当时的原话是 『套个麻袋就可以揍了,谁知道是咱俩。』」

  「你们啊。」我怼了虎子一拳。

  「总之就是劝人把自己也劝进去了。」小猴子说,「虎子,你和石头一个没 脑子一个只会冲动——在掌握足以改变现状与之抗衡的力量之前,这种莽就是一 种无为的牺牲——我们处在一个被动的位置,你要是加入就必须服从安排——」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虎子不耐烦地转身。

  「况且,」小猴子抛出最后一把锁,「你也不想把先生卷进来吧。」

  「别生气。」我赶紧说。

  「哪个说我生气了?」

  「还用说吗。」我指指他的脸颊,「你一上头,侧脸那块儿的高原红就变得 特明显,有种贼野的感觉——」

  小猴子从后面抓住小虎的肩膀,强逼他看着自己,「——老天不会让一个只 知道鱼死网破的弱小的人一路赢下去的,那叫童话。小孩受委屈很正常,大人都 会呢。忍耐并不可耻——」

  「我去找石头,」我说,「你放心,我不会把自己劝进去的。」

  「——石头我倒不担心,他忙着上网呢,够分神儿的——」

  「啥?」

  「你不知道吗?来福的网吧装了一批新游戏,据说免费,咱班挺多人都去了, 石头昨晚刚包完宿——」

  「不知道。」我怎么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之后再操心石头吧,眼下有别的事儿要做。下午咱们去找一个人,我需要 他加入。我刚才看见他了,但——嗯,我自己可能没什么说服力。要是你俩陪着, 成功率没准还能大些——」

  「谁?」

  「长家少爷。咱们老班。」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拦住了石头,拿网吧的事问他。

  「没事儿。」石头笑嘻嘻地说。

  「不是说好再也不去的吗!」我嚷道,「特别是——你知道的!疙瘩!来福 正到处找他呢!」

  「知道知道。」石头摆摆手,完全没把「好兄弟的弟弟被疯子追杀」的事放 在心上,「你以为俺是笨蛋吗?不会说的。来福问起过,俺说没见过——他要是 敢强逼,那就宁死不屈呗——」

  「那你直接不去不就得了?」

  「总之这一波就是既玩了游戏又保证了兄弟的安全,没准还能当卧底,双赢。 除非——」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你不会告诉俺爹吧?」

  我咽了一口吐沫,直觉告诉我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来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而石头太「透」了,偏偏现在又轴的要死。最近的事太多了,都赶在一块儿,书, 先生生病,猪蹄子暴政,小猴子的计划,现在又来了个石头重返网吧——

  「不能保证。」

  「那你就告状吧!」

  「我是你兄弟!」

  「哈哈!俺就知道。」他一拍我肩膀,「其实他这两天出门干活去了。晚上 家里没人,俺直接住网吧。」

  唉,被这小子吃的死死的。「来福是不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没有,你们放心好了,俺的嘴啊比虎子的屁眼儿还紧,他别想知道。不说 了,忙正事儿去。拜啦!」

  下午两点,我和小虎猴子前往长家大宅,我把石头的情况跟他们说了。大家 一致同意目前要先解决偷书的事情,先让龚老师回来。

  大院儿就在眼前,围墙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下次家父回来务必让我知悉,务必。我有一些学术问题想和他深入交 流……」

  小猴子果断抓住我俩的领口拖到墙后。

  「好的。」长生在里面说。

  「……你知道欧亨利吧,世界四大小说家之一,我最近在阅读他的文章。我 得承认我有些失望,不过是徒有几分反转而已……」

  「好的。」

  「……看到第一句话,啊。我是说第一句话。我就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我 都能写的出来……」

  「好的。好的。」

  「……也不奇怪,毕竟我的天才在当代教育界早已是高处不胜寒,我在文化 方面有些天赋倒也正常,但如果这就是第四文豪的水准的话……」

  「您刚才想说的应该是」令尊回来「吧。」长生的声音分明在生气。

  「……对。不得不说,这个村里只有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一看就出自书香 门第,衣品都有云泥之别,只可惜,你需要在文学性格世界观上好好充实一下, 精进一下。你知道吗,如果一个有能力的名师为你亲身指导……」

  「在下一定会让家父知晓。慢走!」

  「……好,好,一定,一定。期待。再会。」

  砰。门关上的声音。

  我们在墙角等了一会儿,确定猪蹄子走远了才上去敲。长生一脸愠怒地开了 门。

  「哦,是你们啊……还以为那家伙又回来了呢,」他的视线在小虎身上停了 一会儿。

  「可以进去吗?」小猴子彬彬有礼地说。

  「外面地方很大。」长生说。

  「那家伙也在外面。」小猴子指出。

  长生皱皱眉,让开一条缝,放我们进了。

  进门是一面巨大的画墙,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浮雕,绕过它继续往前走, 眼前豁然开朗。第一的感觉这里真大——庭院中央立着一棵坠着红绳子的大树, 地面铺着青色的大理石,干干净净的地面连一丝杂草缝都没有。两侧各有一条长 廊,每几步挂着个红灯笼,站在下面抬头看,廊顶的瓦片纹样复杂,其中一些还 涂上了油漆,红色,绿色,蓝色,确实好看。

  「请不要拘束,」长生在前面带路,声音里透着一股厌烦的疲倦。「当成景 点好了。」

  庭院的正前方是一道石阶,两侧是雕刻着野兽的栏杆扶手,往上走,便是迎 接宾客的地方。两排古色古香的木雕扶椅,用小木桌隔开,上面摆着一些说不出 名字的古玩,房顶挂着一个朱红色的牌匾,站在下面让人不自觉庄重起来。

  「谁拘束了?」小虎说。

  「每一个来这儿的人。」

  「我没拘束。」小虎说。大咧咧地坐到凳子上,小手放在扶手上敲。

  「每一个来这儿的大人。」长生更正道。「你们是一回来这儿的小孩儿。」

  「说的好像你不是小孩似的。」

  「呵。」长生动都不动,活脱一化石。「站起来。」

  「干嘛?」

  「那凳子是给客人坐的。」

  「我不是客人?」

  「邀请过来的才是客人。」长生冷冷地说,小虎凶巴巴地瞪着他。

  「昨天我说的事儿,考虑的如何?」小猴子客客气气地加入两人的谈话。

  「显然违反了很多校规。」化石说,「可能会被开除,若是家父知道了,在 下会被禁足,跪祠堂……」

  「那有啥,」小虎道,「谁还没挨过揍啊!」

  「那你真是问对人了。」长生说。

  「但你还是放我们进来了,」我一把拽住虎子的衣角,「不可能只是为了亲 口拒绝吧?」

  「只是礼貌。别想多了。」

  「切。」小虎不屑地摆弄着石栏上的雕饰。「好学生就是靠不住。」

  「在下稍微提醒你一下,这里的四个人里只有你不怎么样。」化石恭恭敬敬 地说。「你可以把那玩意儿放下。」

  「擦。一破狮子有啥了不起的,老子家还有老虎呢。」

  「那不是狮子。是麒麟。」长生不快地说。

  「还有这什么馒头。」

  「那是寿桃。」长生有些恼火,「你们看,每一个石栏顶上的雕饰都不同, 这是一种特有的宗族文化,眼前这个寓意长寿多福……算了,反正你也听不懂。」

  我正想再哄哄长生,小猴子又说话了。「得。回吧。」

  「啥?」我和长生说。

  「看来败局已定。」小猴子耸耸肩,

  「哦……」长生犹犹豫豫地说,似乎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放弃。小猴子走了两 步,回过头。

  「差点忘了。老班,能把你的课堂笔记借我看看吗?我这两天请假,归园田 居那几节全没听上——」

  「归园田居——!!!」长生跳了起来。

  接下来是一场难得的好戏。长生发表了一番惊心动魄的演说,从归园田居的 文学价值和真正含义,到古代文人被「那个卑鄙小人」诋毁诽谤的愤怒,再到猪 蹄子的教学水平和个人素质,他吐字飞快,辫子飞了起来,奇迹是每一个字都能 听的清清楚楚,中间还夹杂了好学生们少有的「国骂」。

  「——放他娘的屁、自认为看懂点东西就出来误人子弟了?学校怎么让这种 人给咱们上课、课本是错的、课外书是错的、每个老师都是错的、全世界是错的 就我是对的、哪儿来的脸呢——」

  「是的。脸太大了。」小猴子冲我们眨眨眼睛。

  ……原来如此。想拉近同学关系,最快的方法就是树立一个共同敌人啊,你 看,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嘛……

  「——陶公献媚?他特么脑袋被驴踢扔到厕沟子里接几百泡狗屎——」

  「没准他就是这种人呢,」我添油加醋道,「表面淡泊名利,其实眼馋的很。」

  「你说的有道理。对。这就说的通了……」长生的声音低了下去,开始绕着 院子飞快踱步。「——你们知道刚才他来干什么了吗?巴结家父来了。试探认不 认识什么」真正尊重知识分子的领导「,平时都跟哪些」文学泰斗「往来,拜托, 以为我小就看不出来他想什么么……」

  「太不要脸了。」小虎填上一句。

  剩下的时间是在愉快中度过的。大家统一了战线,对猪蹄子的谩骂让长生对 我们的态度(甚至包括小虎)有所缓和,堵上古人的尊严,一定要戳破他的画皮。

  「在下可以加入你们,但有几个条件,首先不能影响学业,必须保证在下的 正常作息——」

  「你今天上午还逃课了呢。」我说。

  「……那是特殊情况。呃,其次,不能让家父知道,否则在下会很麻烦——」

  「好学生也挨揍?」小虎说,

  「……最后,虎子君必须向在下道歉,关于去年刚开学时——」

  长生的脸突然绿了,直勾勾地瞪着后头,我们转过身,只见门口立着一个男 人,头戴圆帽,长长的辫子,身上的袍服衣料细腻,扣子上还镶着暗红色的圆石, 活脱从清朝电视里钻出来的。

  他招招手,让长生过去。

  「怎么进来的?」

  作为父亲,长生爹连背手的姿势都和儿子一模一样。

  「我问怎么进来的。」他重复了一遍,手臂冲我们随便指点几下,表情仿佛 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你放进来的?」

  「父亲……」长生艰难地说,我忽然意识到,他不敢——也可能是还不会—— 在家长面前撒谎。「他们是……」

  「我们翻墙进来的。」小猴子说道。

  「翻墙……」男人怀疑道,小猴子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眼睛。一轮紧张的对 峙后,他的表情似乎缓和下来,「你们是他的朋友吗。」

  长生的手突然攥紧,小猴子显然也注意到了。「我们是他、嗯,我们一个班 的。这次来是想——」

  「谁跟他朋友!」小虎抠着鼻孔道,大伙都看着他,「要不是老师我才不想 来呢!」

  「龚先生么?我听说他现在正神志不清呢。」男人挑起一根眉毛。

  「父亲。我们最近换了个代课的。」长生低声说,「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他 想跟您见一面。」

  「干什么?」

  「问你认不认识尊重知识分子的有钱人。」小猴子赶紧说。

  「什么……」长生爹的脸又沉了下来。

  「真正尊重知识分子的有钱人。」小猴子一口气说道,「如果你做的好,他 可以给长生补课,长生虽然被教育的很好,但还缺乏一些系统的训练,需要在人 生观世界观上好好精进一下——」

  长生爹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

  「——之后他说,找两个书呆——找两个有钱人应该很简单吧。」

  「说完了吗?」

  「说完了。」

  「好。」长生爹冷冷地说,「他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吧。」

  小猴子松了一口气,拽着虎子的衣袖往外走,在门口的浮雕墙后面,我们听 见了这对父子的训话。

  「不要做无用社交。」

  「是,父亲。」

  「你和他们不是一个阶层。就算现在过得去,长大也注定形同陌路,就像这 个什么主任,跟这种阶层打交道是在浪费时间。」

  「是,父亲。」

  「长家自古就是血脉最纯正,地位最尊贵的家族,身为后辈中的一员,你的 行为不应让祖上蒙羞。现在去祠堂。」

  某扇房门被打开,片刻的寂静后,飘来一股蜡油加热的味道,长生似乎在诵 念什么守则。小猴子小声说大概是要行家法了。

  「为啥?」

  「我猜是因为他跟我们说了话。」

  啪!前院传来无疑的板子落在光身子上的声音。小虎掰开猴子的手腕。

  「你俩先回,我得去看看。」

  长家大院的最深处坐落着一座宽敞、古典的大屋,整个建筑散发着浓厚的熏 香味儿。此刻,正中的三扇门大开,长生正趴在一条黑色的木桌上,裤子扒到脚 腕,绑腿悉数解开,一双厚实的脚掌冲着门外,粘着一层乳白色的东西,屁股上 也有。长生爹手持铁锹大小的木板站在后面,正反复击打。

  噼啪。

  白东西分崩离析,一部分掉到地上,还有些碎小的粘在长生的大腿根儿里。 啪!啪!啪!木板干脆利落,屁股刚见光就红了,长生倒是没一点反应,似乎是 挨惯了的。

  两人面前的案台上有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牌位,供奉着瓜果点心。中间还有一 壶香。袅袅腾腾的青丝漫透大屋的每一处房梁,这里最不寻常的是『静』——除 了每隔几秒的板击声,大人、儿童、甚至屋顶的鸟雀——都没有一点儿声音,仿 佛有某种看不见约束,让长家后辈们自觉严肃起来,本分地在祖先们的注视下完 成每一下惩戒。

  香炉燃尽。长生爹续上第二株,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根红扑扑的蜡烛。一回头, 长生身上多了一只虎仔。

  「你干啥。」长生压低声音道。

  「这还用说!」裤子一拽,两脚一蹭,虎子的草鞋「叭」地掉到地上。「打 吧!罚脚也成!」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长生爹说。

  「啥地方?」

  「这里是长家祠堂。」长生替父亲解释道,「别抽风了,下去……」

  「祠堂咋了?」

  「除了长家后辈,外姓人一概不准进入。尤其是……」爹暼见脏兮兮的衣服, 下巴皱了起来,「衣冠不整者。」

  「成!」小虎三下五除二脱了个光,衣服往门外一扔,「干净嘞!」

  「你要是还认在下这个班长,」长生从牙缝里咬道,「就赶快出去,你这是 对家父权威的挑战——」

  滴答。

  还没说完,伴随着一股焦煤味儿,火红的蜡滴三三两两的浇在农娃结实的后 背上。小虎眉头一紧,顺势趴下,胳膊搂着长生,屁股堆叠着,让两瓣小麦色的 山丘尽数耸出。蜡珠顺着斜坡滑落,在山涧注成一条红色的小溪,温吞地逼近屁 眼儿。小虎把手搭在长生的手腕上,用鼻子压住肩膀(个头只够到那儿),之后 他又想到了什么,反手把小鸡鸡掏了出来,一上一下地贴着。

  「嗨呀。」

  屁眼子被蜡油碰到的那一刻,小虎发出了一种不耐烦的嘶嘶声,显然,这种 罚伤不到他,只是觉得烦。长生爹见状便把蜡烛挪到下边,对着黑蛋浇——效果 立竿见影,小虎的脚掌立刻拧了起来,腿不自觉抬高,与此同时,腚沟子里的红 河把屁眼儿覆盖后继续下淌,两股热蜡在睾丸上交汇,堆叠,最终一股脑儿涌了 下去。

  噼里啪啦。

  粉红的瀑布倾如雨落,给下面的牛子浇了个痛快——长生把胳膊塞进嘴里咬 住——眼皮子一张一合的功夫,瀑布便定了型,两对圆嘟嘟的粉球和把它们连起 来的、细长的蜡柱映入眼帘,好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长生爹甩了甩手,蜡点溅了小虎一身。他把烧剩的烛头放到农娃腰上,提起 衣襟,抽出一根长长的黑带。

  啪。啪。啪。

  皮带卖力地啃着小虎的屁股,粉壳迅速裂开,露出来的屁股光滑、软嫩,带 着一股子油香,跟刚出锅的糕点似的——一转眼的功夫,糕点便刷上了颜色。每 次下落都会掀起一股小风,带动火烛猛煽一下,每打一记,便烧得更旺;

  长生爹很有耐心,始终让皮带定在屁股尖儿上,专心研磨一个地儿,比乱抽 一气「有效」的多,显然对体罚颇有心得。蜡壳一片一片从屁股上震落,在地上 摔成小碎块。当蜡烛头仅有半根拇指那么大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手指在农 娃颤抖的腚沟子里刮了刮,抠出最后一点蜡屑。小虎皱着眉头扭动身体,想让下 半身别哆嗦了,却怎么也止不住,余光中,他看见男人把蜡烛头挪到脚掌。

  「嘶。」

  黄白色的脚底点缀了几滴红。娃子的脚趾动了动,随即便被蜡油包裹,拇指 之间的缝隙也被填满了。撑着,黏着,动不了分毫。男人抓住脚脖子,把小腿抬 高,掰成L型,他抚平脚面,把最后一点烛液倒进脚掌中央的凹坑中。

  长生的小腿也被折了起来,看来是准备两对儿脚一块打。

  「班长。」小虎对长生耳语,「待会我要是忍不住尿了,你可别怨嘛。」

  长生嘀咕说别闹。

  「放心,打之前我把它摁下面了。」小虎似乎没听见,继续自说自话,「顶 多蹭牛子上,碰不到你身子。」砰。砰。农村的孩子脚上没多少肉,打着不好听, 有种撞到土疙瘩的感觉。小孩子的脚还容易出汗,稍微一使劲儿蜡壳就整个儿掉 下来。「……大不了等完事了,你再搁我身上撒回来。」

  长家家法,先打,后滴蜡。蜡油散热能给皮肤活血,待凝固后再隔着打。如 此能罚两次,也不会留疤,不影响第二天上课。

  原本是这样的。

  直到小虎突然进来。

  夏风从门外吹进祠堂,欢快地在小男孩的红脚丫上撒脱,带来阵阵凉意,小 虎被刺得心痒,菊花也跟着缩,更想撒尿了。

  「有完没完了,这得弄到猴年马月嘞。」

  正想着呢,自己的腚沟子忽然被掰开了,一根圆柱形的东西顶在了穴口上, 缓缓往里推。

  「干啥!」小虎警觉地拧过身体伸胳膊阻止。「咋还弄屁眼儿的呢!」

  「父亲,」长生也低声说,「他是我同学,请别……」

  长生爹手持第三根蜡烛,表情冷漠。「别什么?」

  「嗯……」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一阵不安的沉默。

  「你不怕挨打。」长生爹对小虎道,「对这个年龄来说值得称赞。外面不行, 就罚里面——」

  「你想操屁眼儿啊?」小虎粗野地打断他,男人退后一大步,似乎被大大地 冒犯了。

  「别把我看的和村里人一样。」他说道,头一次看起来有些不高兴,「长家 向来不会——」

  「嗨,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插我屁眼儿呢。」小虎再次打断他,摆摆小手, 完全没把男人越来越难看的脸当回事,「只要进去的不是你们大人那些丑东西, 其他你随便弄。」说着,他抽回手臂趴回去了。

  「『丑东西……』」男人瞪着小虎,像看着什么野东西,有那么一会儿,他 似乎不想继续罚了,「你过去被用过吧。」他说。

  「你说操啊?有啊。」小虎大咧咧道,「肯定有啊。跟我哥。还有几个不知 死活的王八羔子。」

  「就知道。」男人干干巴巴地说,「像你这种野孩子,十个里有九个是被使 用过的,加之无人看管,导致缺乏教养,缺乏规训……」

  「真墨迹。」小虎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跟你儿子似的。还打不打了?」

  长生爹长舒一口气,努力恢复之前冷漠、礼貌的状态,但他失败了。「长生,」 他命令道,「弟子规。入则孝。」

  「入則孝,」长生在下面道,「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 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孩子的诵读声似乎给男人带来了平和,他重新专 注起来,再次把白烛贴准虎穴,一点一点推进去。

  「朝起早,夜眠遲,老易至,惜此時。晨必盥,兼漱口,便溺回,輒淨手。 冠必正,紐必結,襪與履,俱緊切……」

  「这都是言行的道理。」长生爹道,一边报复似的抽插蜡棒,把童菊带得一 会儿朝里、一会儿朝外,「要听。要记。要做。」

  「是的,父亲。步從容,立端正,揖深圓,拜恭敬。勿踐閾,勿跛倚,勿箕 踞,勿搖髀……」

  倒不疼。小虎挠挠屁股边儿。主要这东西本身就滑溜,也没那么粗。就是周 围这动静儿吧。闹心。

  插完烛棒,长生爹说要出去一趟,让长生「自己解决剩下的」就匆匆离开了。 大门一响,小虎就跳了起来。

  「可算完事儿啦!」他用力把蜡烛拔出屁眼。「我草,真深,我都不知道我 能插这么深——」

  「虎子君,你不能这么做,」长生坐起来道,「惩罚还没有结束。」

  「啥?」

  「第三根香还没烧完。」长生指指案台上的香炉,「原本是三根蜡,三根香, 按规矩最后会有一段反省时间。」说着他在牌坊前跪下,亲吻了一下搭在木桌上 的皮带,开始给祖先磕头。

  「我虎啊?」小虎说。「人都走了,你还在这陪着?」

  「这是做人的诚实。父亲可以不监督,但孩子不可不去做——」

  「走,撒尿去。」

  「这有啥一起的……」

  「走走走!」小虎光着屁股跑出屋子,「唉呀,还得外面的空气好,里面薰 死我了!」

  长生看了一眼身后的牌位,做了一番思想斗争。

  「虎子君,你、你别尿树底下……」

  两股清澈的水流滋到墙角,溅到杂草叶上,发出悦耳的哗啦声。少年们的屁 股上横跨着一条深红的纵深,像一对拼图,把两个身体连成一条线。

  「刚才你蹭在下后面了。」长生用手绢擦擦屁股。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小虎晃晃小鸡鸡,「自打上学期老龚头把我吊树上 以后,每次打屁股总想尿尿。」

  「哦……」

  「知道你嫌我们差生埋汰,哎,我可尽量忍住了啊。」

  长生提起裤子,不好意思地看着小虎光溜溜的身子。

  「真不敢相信被你逃了。」他说,「平常他会呆到最后一刻的。」

  「你爹有点装逼。」小虎说,「不过人还行,说不操就不操!我还担心他不 让我替你呢。」

  「他那是做给在下看的,」长生沉重地说,「怕跟你交朋友……这是警告。」

  「想当我兄弟?啧。那你还差点意思,」小虎把长生掂量了一番,「这次是 不想让别人替我背锅,可别想多了。」

  「在下明白。」长生礼貌地说,「所以更要谢谢。」

  「你家这规矩吧——不让跟外人说话——擦。赶上孤儿院了。啥玩意儿啊这 都是。」

  「你真是孤儿院出来的吗?」长生好奇道,「他们都这么说。」

  「如假包换。」小虎指指后背上的数字。

  「他说你坏话的时候,在下还担心你爆发呢。」

  「啥坏话?」

  「就是没大人管什么的。」

  「哦那个呀。」小虎挠挠大腿根,送到鼻子底下闻闻,「嗐。话说猴子找你 干嘛?」

  「他想让在下帮他开锁……在某个合适的时候。」

  「我去,你还会开锁?」

  「嗯……自己琢磨的。」

  「行啊你。」小虎欣赏地说,「回头教教我哈。」

  小虎伸出一只湿漉漉的小手,长生犹豫了一下,伸出去握了握。真怪,虎子 根本没道过歉,自己却似乎已经不需要了。有时候,两个人一起经历了某些难堪 的事,就很容易对对方有所改观——趴在自家祠堂里吃屁板子就算一件。